穹顶上的阳光与黑暗
--张岩松诗歌阅读印象
少年张岩松抱着沾上操场泥水的足球,喘着粗气闯进屋来,他随手把球扔进角落,甩了一下头发上湿漉漉的汗水,一屁股坐在空椅上,顺手就抓起笔来开始了他的诗歌写作,丝毫无视屋子里惊诧的其他人......
自2004年开始,我就未曾停止过对张岩松创作的关注。应当说,在我并不算短暂的诗歌阅读经历中,很少用如此长的时间来审视一位当代诗人。而用了如此长的时间,首先是与解读的艰难有关。波兰诗人辛波斯卡曾在她的诺奖获奖典礼上说过,有时诗就是那种“你很难向别人解说的某件你自己都不明白的事物”。辛波斯卡说的是诗歌难以自解,当然,更不必说他人的合理诠释。当我们阅读张岩松诗歌时,也将遇到此种困境,似乎有许多林中路向着远方,你短时间内却无法作出合适的选择。岩松的诗绝对有悖于你以往一切阅读经验,甚至有悖于你阅读当代先锋诗歌的经验。他的诗可以打动你,让你心潮翻滚,但要说出他诗歌内在的秘密或具体的所指与能指,相信我们绝大多数人都会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特立独行的张岩松诗歌创作量并不大,但每首诗都是质地独特,几乎一读便知是来自于张岩松,闯入者张岩松在较长的时间里成功地撬动了我们对诗歌世界的认识。从《木雕鼻子》的出版到他的第二部诗集《劣质的人》付梓,其间跨越十年,张岩松已将他对诗歌的理解和对生活的观照完整地溶入了他的书写。从某种意义来说,他的诗歌与他的书法绘画作品一样,大量的线条色彩都经过他独特的个性化处理,保持高度严谨的一致,都留下张岩松与世界抗争形成的细长裂痕。
从题材角度来看,张岩松的诗大多数是写给城市的,写给匆匆忙忙的当代生活。在诗集《木雕鼻子》中,《苦恋》里为爱所苦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的逼真感受;《夜海里的树》隐喻内心的荆棘在夜幕下悄悄生长;《跳舞》在舞池里旋转,想象对面的少女就是充满活力储备无限生机的森林;《硬壳》非常别致地抒写了拥抱与亲吻;《创伤》中写道爱人不愿看见自己肩膀上的已愈合的丑陋伤口,写出自己的遮掩;《支撑》写出围墙与荆棘遮掩不住的甜蜜爱情和承诺;《犹疑》里诗人把旧有的东西烧掉,与羸弱幼稚告别,同时似乎暗示出现的婚姻危机,你能从“二十八个关节”中读出诗人强烈无比的寂寞;《小提琴手》写自己听《蓝色多瑙河》或类似蓝调时的细微感触,但已包含对事物与自我感受的强力拆解;《教师上课》中,诗人上课,学生端坐着记笔记,诗人的话语在洁白旷野一样的纸上“旅行”,学生的“钢笔直抵我的嘴唇”;《黑纱》这首诗也写出生活的多面,本应忧伤的内心却蹦出不协调却真实的其它感受,神来一笔是“戴过黑纱的胳膊总是向一边倾斜”......看起来,张岩松的目光聚焦在这些纠缠着却又似乎不乏趣味的日常生活上,而事实绝不仅仅如此,因为他总能迅速地摆脱肉身缠绕,跳出当下,保持谨慎而微妙的距离去注目随机的生活场景,他发现更多的自己像楚门一样浑浑噩噩地生活,一样荒谬绝伦地存在!我们悉心供奉的身体也只是庞大世界机器中微不足道的构件,它们早晚会被替换。更深层次地看张岩松的诗作,其中普遍渗透着他对现代都市,对复杂人性,对自我存在的绝望,他所再现的是高度机械的现代生活,是异化的现代人疲软、麻木、寂寞、傲慢、怀疑、偏执、冷漠、矜持、厌恶、紧张等种种病态。
除了诗歌,张岩松还是精擅书法绘画的人,说到他的书法,恰恰是与诗歌类似,他在楷隶的研习上似乎停留得不够久,显然他宁愿紧随内心用更富激情的方式直接扑入狂草之境,而且也确实取得了令人仰视的成就。张岩松的诗歌创作也不能算是有耐心,他表达中明显存在紧张急躁有时甚至慌不择路的情况,这主要是因为,他的诗没有效仿,也绝少他人诗歌语言影响的蛛丝马迹。在他的二十年诗选集《木雕鼻子》中,1987年以前的诗作仅选了两首,时间都是1983年,这可以视作张岩松最初的诗歌楷书底子,两首诗的语言都是清新活泼,令人侧目的是它们的处理原则都是从心理角度切入。而1987至1990这几年应该是张岩松精神世界的重要成长期,当然也是张岩松诗歌的快速成熟期,我们从这一时期的诗歌中能看出属于张岩松的语言自醒,他已逐渐摆脱学步,开始逆风拔足狂奔,虽然在《辙印》中还带着些许朦胧诗的痕迹,《在茫茫雪原》也还有失去方向不得不盲目追随吱吱呀呀旧车的困惑,但《在斧子的休息里抚摸》一诗则已经开始露出锐利的刀锋,他拿用斧子砍掉臂膀来隐喻自己要摆脱一切旧有形式的依赖,《木雕鼻子》一诗则采取悖谬写法,木雕的鼻子闻不到散发霉味的草垛,而草垛还是执着地呼唤诗人的回归。
或许,少年时的张岩松就是正午烈日下偷偷爬到枣树顶高高细枝上的顽童,南风轻吹,地面的影子也摇晃不止,他的写作从一开始就选择了风险。在诗歌中自信、坦诚、不妥协的张岩松逐渐筑造起庞大的言说体系,他的好友诗人江不离曾经这么评价张岩松的诗歌———“岩松诗歌的重大贡献在于他开创了言说的新途径,即立体的、出新出奇的动态动感十足的表达方式,在传统诗歌(无论是古代传统还是近现代传统)已近穷途末路之际翻新了诗歌语言的花样......”确实是这样,张岩松从基本的词语开始眺望,最终发掘出存在于明亮生活背后的隐蔽部分,然后用粗鲁的方式揉在纸面上。在张岩松近些年的诗作中,几乎没有一个优美的形容词是优美的,也没有一个简单的动词是简单的。他用思的重锤努力敲碎日常所依赖的“用”,再拿瞬间感受的“无用”为胶质,一块块拼粘起来。
有人觉得,张岩松在诗歌中对周围世界做了放大、变形或幻觉处理,似乎是达达主义的清除与扫荡,读他的诗就是面对达利的超现实主义画作。事实上,最终我们会察觉他所呈现的图景是我们本应熟悉的一种陌生,是将熟悉打乱次序搅成僵局后的陌生,是跳出熟练的日常语后的陌生,是茫茫黑暗之处或内心遮蔽之处正敞开与绽放真实部分的陌生。
世界如此荒谬,我们的诗歌又如何能规避荒谬?
或许,张岩松就是要做另外一个卡夫卡,诗歌的卡夫卡,他试图揭示我们在无意义生活中的挣扎与努力的可笑,让我们认识到自身居然荒诞地存在于这个不可深知的世界!而这些,终将浓缩成他诗歌中响亮而精准的黑色腔调。
张岩松闯进现代诗歌的屋子,又透过词语的玻璃穹顶望见户外明亮的阳光和更其深渊庞大的黑暗,他相信自己是早醒者,是旧约里的阿摩司,是为数不多的看到部分真相的人。可贵的是,他并未试图在诗歌中重塑闪光的自我,恰恰相反,他用在黑暗中凝定起来的眼注视肉身和更多外貌有别却本质无别的自我,他嗅着腐烂的肉味以及螺钉锈蚀后散发的腥气,站起身来。仰望穹顶的张岩松,散发着毁灭与死亡的气质。当你开始思考张岩松究竟是怎样的人时,他已经在诗歌里用力揭掉贴在身上的“儿子”、“足球运动员”、“丈夫”、“情人”、“诗人”、“书法家”、“画家”、“教授”、“股市分析师”等诸多标签,他只是想裸着身子发出属于自己的独特声响......
张岩松成功地在诗歌中把自己还原成一个丢失身份的人,几乎去除一切标签的人。这应该是张岩松卓尔不群的姿态,是不可模仿复写的诗歌内质,是他的诗语言无比消瘦冷硬的来由,也是他诗歌刺疼感与尖锐感的源头。
正如不可见知的暗物质占据浩渺宇宙的绝大部分,对于张岩松的诗歌而言也是如此,他的诗歌中隐蔽大量的未知。我依然会继续阅读他的诗,虽然我仍然不能肯定自己可以读懂多少,我更为看重的是在阅读过程中触发的感动与思考。我也确信,任何有目的创造的事物都暗藏玄机的活板,随时间流动,我们最终可以将它推回原点。
解读诗歌无疑是一种挑战,因为毕竟诗歌语言总是开在同时代语言花园的边缘处,它们常常背离粗糙的日常语法与逻辑,而具备先锋色调的诗歌更会有悖传统的阅读经验。不过,从另一角度来看,最终颠覆一切旧有语言体系的往往就是诗歌。我们要预见未来语言,感受当下诗歌是条捷径,可以选择从张岩松的诗歌开始。
张岩松曾赠我一幅卷轴,是他手录杜甫的一首诗,郁郁森森有山岳之气,我很喜欢,只可惜酒后乘出租车时不慎丢失。
阳光开始慵懒地斜照,近处河湾和远处的池塘都凝起深秋的寒意,你所居的乡村按理说就是那幅不慎丢失的卷轴。然而,高铁已建成,流线型的列车从想象中变成频频呼啸而过的事实。显然,这些都将逐渐逼迫我像张岩松那样思索日显尴尬的人生处境。对每个感性思想者而言,即便我们无法向他人解说言明自身的抒写,但也唯有回到纸上,努力留下在这个陌生世界曾经存在的痕迹,才是我们当下最为重要的意义。
时间实在太快,还是应当慢下来。
西边
2013年10月31日
青春就应该这样绽放 游戏测试:三国时期谁是你最好的兄弟!! 你不得不信的星座秘密